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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门诊,有一种焦躁基因在空气中作祟,医患之间的口气和语气都相互的你追我赶,互不服气。因此,一天门诊下来,神疲心劳。
简单的晚餐之后,我瘫坐在沙发上,打开新买的天猫魔盒,找电影看。从哪一年开始的?好像是从升任主治医师那一年开始,我忽然成为影迷,也是我行医之余唯一的消磨。因为,看书太累了。开始是淘碟,后来是电脑,现在是网络直通电视机。
我翻弄遥控器,心里联想,既然是夏天,就看一部跟夏天有关的电影吧。我想到了它——《炎热的夏夜》。我对它产生兴趣,完全因为它诞生于我的出生年份。我想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年,好莱坞电影已经达到怎样的水准。还有,我也知道,电影中的黑人演员,西德尼·波蒂埃,是好莱坞历史上最早的黑人明星,远远早于摩根·福尔曼。窗外,夜色刚刚降临,好像电影上的黑人侦探刚刚降临斯帕特,就被白人警察怀疑为凶手。那么,到底谁才是凶手呢?正入神之间,手机忽然响了。考上大学的学生,在小城某家餐馆,宴请老师和亲属,集体腹泻,已经有上百人到了医院,主任让我过去加班。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命苦不要怪政府!
我在电话里跟主任啰了几句,穿衣出门。
门外,气热身热心热,甫出新村,就有人叫我:“支道了,去哪里?”
我回头去看,因为夜色敷面,看不真切。背心,短裤,跑鞋,健步疾行,近了,是吴有魂。看他有聊天的意思,我抢先说:“科室叫我去加班,下次聊吧。”
在持续的吵闹、哭诉、痛喊、争抢肠道遗溺物的混杂中,我们三个医生,忙到十一点,等所有的人嚣声浪消失之后,我休克一般,瘫坐椅子上,忽然感觉沉溺于荒野,成为沼泽中沉底的泥乳,所有的触觉、视觉、听觉、嗅觉和味觉全部密闭,好像是一个失觉人。
我本能步出医院,完全没入夜色,不理睬幸灾乐祸的路灯。我去摸口袋,摸到了香烟,触觉开始恢复;我揿亮打火机,看见红红的光亮,视觉开始恢复;我猛吸一口,香辣刺喉,味觉开始恢复;我吸吸鼻翼,闻见了“苏烟”的绵柔,嗅觉开始恢复;我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听觉也回来了:“支道了,你忙完啦?”
吴有魂,还是刚才的模样和步伐,我心里一惊,这么长时间,不是跑了几万步?
我刚要问,吴有魂抬起左臂,看看缠在左臂上的计步器:“嗯,快五万步了,陪我走走吧。”
我品着烟,心里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上次的事情怎么样了?”
吴有魂接过我的烟,点起:“还能怎么样?道歉,赔钱。停我处方权半年。”
我不算吃惊:“你当时伤的哪里?”
吴有魂抬起左臂,指指外侧:“好了,就是留下疤难看。”
我想了想:“有什么想法呢?”
吴有魂摇头:“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什么想法。辞职?除了做医生,还能做什么?毕竟,我还是副高,熬吧。”
我又有忍不住的问题了:“那天,你没跑?我听人家说,你还给死人磕了头?”
吴有魂苦笑地回答:“不是没跑,是不会跑,平时从来不锻炼,哪里会跑?磕头?你也听说了,是。我当时心里想的简单,既然说我误诊了,我想,死者为大,就老老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想着,这样,走法律程序吧,别闹了。哪里想到后来会拿刀捅我呢?”
我们知道他冤。
那个患者其实早死了,在家跌的。家属故意送到急诊外科,说是车祸。事情后来是真相大白了,但是,左臂的伤和心里的伤,恐怕这一生,都难以清除干净。
我忽然忆起,也是这样的夏夜,我们似乎发生过一次争吵。我问道:“你还记得为分科的事情吵架吗?有二十几年了吧。”
吴有魂好像羞愧了,“二十五年了,唉!现在想起来,真对不起你。明明是你分在外科,我找了局里的人,把你挤到传染科去的。”
我想再抽支烟,烟盒空了:“当时,我还是很生气的,我们有好几年不讲话的吧。做了几年医生以后,也就慢慢懂了,什么白衣天使啊,什么病人是上帝啊,什么一切以病人为中心啊,把医生摆到哪里去了呢?地位,知识,尊重,酬劳,人心,有吗?医生,跟饭店端盘子的服务员有什么区别呢?想一想,做哪个科都他妈一样的,也就淡了。”
吴有魂严肃地问:“支道了,你相信不相信命啊。你看,如果你做外科,我做了传染科,也许,事情就发生在你身上了。”
我理解但不接受,反问他:“对了,你出了这个事情,家人什么态度?”
吴有魂一直没回答。很久了,忽然用开心的语气:“支道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跑步吗?”
我有点猜到了:“为了下次再有事情,赶紧跑,跑得快。”
吴有魂像个孩子一样,嘎嘎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支道了,你也要每天跑步,万一,我说万一啊,也能跑掉,起码能躲开当时的那一刀。”
他继续说:“还有啊,你刚才问我想法,是的,通过每天的跑步,我确实产生了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起码,当一个人遇到我现在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办?或者说,一个人怎样跟现实中的恶相处呢?”
我心里一直等他的答案,他却一直没有回答。我的知觉都慢慢聚精和会神了,触及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了。但是,这并不美好。所有的知觉都提醒我,身边走着的,是一个失魂落魄、悲凉透彻的中年人。
走到新村了,吴有魂打开左臂的计步器:“还差一千多步,我再跑起来,再见。”
夜色深浓,炎热如炽。看着他跳跃的背影,看着他矫健的身姿和步伐,我忽然觉得,他也是荒野沼泽中沉底的泥乳。
人生,聚散似平常,谁能预料。但我却难忘往昔分秒,与你曾留下的欢笑。
……
人生,似变化无常,谁能预料,望再次寻回我心所爱,可惜那秋天已别去了。
人生确实奇妙,刚刚工作那年,在音响店偶然听到的一首歌曲,不知曲名,旋律却长久留在心里。去年的某一天,路过某个大型电气商店,再次偶然的听见,终于得知了曲名,从此再无遗忘。我的车上循环播放的这首歌曲,正是这样的来历——吕方的《别了秋天》——电影《秋天的童话》主题曲。又因为歌曲,我特别喜欢《秋天的童话》,每年都会重看一次。我以为,周润发最好的电影,理当就是《秋天的童话》。
此刻,循环播放《别了秋天》的车上,载着我和父亲。
记得刚工作的头几年,因为父亲喜欢钓鱼,常常在休息日,陪他下乡。那时,都是自行车。最远的一次,我们骑车两个小时,到某个偏远的集镇去钓鱼,因为病人的邀请。二十余年过去了,这中间的时光,我都奉献给我的“上帝”了,好像一次也没有陪伴过他老人家,心里十分愧疚。
这个美好的秋天,我想,无论如何,也要陪父亲钓一回鱼,就有了今天的秋行,也是病人的邀请。
车出县城,刚出西郊,远远看见一座桥,崭新耀眼。慢慢来到桥中央,写着三个红红的大字“梦之桥”。桥下是新开掘的绕城漕河,衔接运河和长江的。原先老城的老河道,不再行船,两岸装扮绿化,成为老城的景观河。
钓鱼的地方,就在“梦之桥”的西下侧,这里原来是渔业大队,现在都被私人承包了。邀请我们来钓鱼的,是这里大队长。
父亲钓鱼,我的陪同是象征意义的。因为,虽然是周六,依然有数个电话进来,都是病人的,咨询,检查,复查,开药,等等不一。我怕扰了父亲的专注,只能远远走开,来到靠桥的大路。
主任来电话了,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到北京地坛医院呆三个月,提高艾滋病的诊断和治疗。科室几个人,除了主任,我年纪最大。但是,主任的意思很明确,因为,我是小城唯一的艾滋病主治医师,三年前在上海进修过。我问主任,难道不需要培养一个年轻人接班吗?主任沉默半天,回答我一句,他们都不愿意。
接完这个电话,心里烦乱。我伸手摸烟,点起,香香地吸上一口。此时是上午九点,阳光温暖,秋风舒缓“梦之桥”下,河道宽阔,两岸麦田嫩黄。河面波纹清凌,船只来往有序。我正沉醉呢,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支道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吴有魂,逆着阳光,一身大红的“乔丹”运动服,红色“新百伦”,白色袜子,白到耀眼。近了,人精干,眼有神,依然是健步疾行的姿态,气息匀平。
我弹弹烟灰:“我陪父亲钓鱼,你呢?”吴有魂:“我跑步啊。”
我有些不安的奇怪:“跑步?白天也跑步?”
吴有魂笑笑说了:“我现在呢,五点起床,先慢跑五千米,然后早餐。早餐后呢,静坐一个小时。出门,绕城跑,大概三个小时,十一点半左右到家,午餐。午睡一个小时,再出门,绕城跑。六点左右到家,晚餐。出门散步,十点到家,睡觉。”
我心里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听说你辞职了?”
吴有魂:“不是辞职,是停薪留职。”
我犹豫之后,还是发问了:“你,也离婚了。”
吴有魂的回答含有高兴的色彩:“对啊,几十年了,什么都要唱反调,我要东么,她偏要西,累赘。”
我有些不忍,又出于关心:“听说,儿子在上海工作,你把房子卖了,替他付了首付,然后,你就单过。你,现在做什么呢?住在哪里呢?怎么养活自己?今后怎么办?”
吴有魂洒脱地笑了:“支道了,你还记得上次的问题吗?”
我哪里还记得呢:“什么问题?”
吴有魂还是笑:“我就知道你忘记了。那天晚上,你加班的。路上,你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想了想:“好像问的吧。”
吴有魂忽然靠近,面露羞涩:“给我也来一支,几个月没抽了。”
我帮他点起香烟,他美美地吸了一口:“嗯,没有以前那么香了。”
我等他过瘾,没有讲话。
有船上响起鸣笛声,我抬眼望去,依稀那船上站着船头尺。吴有魂丢掉抽了小半的烟:“还是不坚定。对了,你常常思考人生吗?”
我一愣:“好像也思考过吧?”
吴有魂来劲了:“那我问你,你感觉你自己的生活美满吗?你问过你自己,为什么活着吗?”
我倒是真犹豫了。像这样的大问题,好像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我试着说:“人到中年了,上有老,下有小,工作要努力,一方面么要靠它养家糊口,另一方面么,要无愧于职业,对得起病人。闲了,看看电影看看书,你知道,我是个影迷。遇到老朋友了,喝酒闹闹,偶尔打打麻将。一天一天过呗,什么叫美满?什么叫不美满呢?我也说不清,至于你说什么活着,我想啊,反正有一条是肯定的,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吴有魂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支道了,从你一贯的生活轨迹,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那是因为,你没遇到我这样的情况,换句话说,你还没想到,如何跟生活中的恶相处。出事之后,通过我这几个月的跑步,豁然开朗了。总结为两个字:躲开。”
我原以为会是什么高深的理论和想法,却不料是这样两个字。我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躲开?这是什么想法啊。”
吴有魂不奇怪我的惊讶:“当然啰,我的躲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躲开生活中的恶,让自己快乐健康起来。支道了,你想一想,人一生什么最重要?健康最重要。人一生只有什么属于你?就是你的身体。房子属于你吗?老婆属于你吗?儿子属于你吗?单位呢?都不属于你。只有健康的身体属于你,只有你活过的年岁属于你。”
我还是吃惊:“躲开?就纯粹为了身体的健康?就为纯粹地活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管?”
吴有魂连忙招呼我:“支道了,你别着急啊,你听我慢慢说,对了,你有时间听我慢慢说吗?”
我看看远处钓鱼的父亲,阳光照耀着他,像个仙人。七十三了,不忌烟酒,每天早睡早起,买菜做饭,独立完成日常事务。他这一生苦啊,因为爷爷是国民党,自小失学,很早工作,历经大跃进,饥饿三年,文革,到五十岁之后,才过上温饱的日子。他,有过躲开的念头吗?
我回转身,对吴有魂说:“我有时间,你慢慢说。”
吴有魂双脚原地踏步,略带喘息说:“支道了啊,不知道你看过《射雕英雄传》没有。那里面有段情节,我相信大多数看过的人都不会在意。那个黄裳啊,因为一心报仇,就躲到深山里,练功夫,最后练成了,就是《九阴真经》。等他出山找仇人,发现都死了,因为,他已经活到八十多岁了。黄裳猛然间就想通了,报什么仇啊,只要你寿命比仇人长,什么仇都报了。那天,看完这一段,我也猛然间就想通了,有什么看不过去的啊,只要我活得健康,活得长寿,什么都可以过去的。后来,我就开始每天跑步,想到了两个字:躲开。”
我略带嘲讽地问吴有魂:“既然这样说,我来问你,就刚才,我们主任让我去北京进修艾滋病,我不想去,我能躲开吗?”
吴有魂停下脚步,认真严肃地对我说:“支道了,你的理解太狭隘了。我讲的躲开,是指大的人生善恶,你是讲的具体的事例。从大的人生来讲,最大限度的为自己,才会有最大限度的为别人。唉,讲这话你也不懂。你去陪你父亲吧,我继续绕城。再见啊。”
我没想明白,我想叫住他。他好像也没听到我的呼喊,跑得那么快,只留背影满洒金色阳光,矫健又骄傲,像极了电影里的船头尺。
没有了砭骨的阴风,没有了挂檐的冰棱,没有了厚实的白雪,没有了结冰的河面。不能吃冰棱,不能堆雪人,不能溜冰河。江南的冬季,已经完全失去冬天的特征,徒有虚名。
有关冬天的电影,有很多,像《冷山》《雪国列车》、《冰血暴》等等,但是,我记忆最深的,却是一部叫《冬天的骨头》的小成本电影。因为,整部电影里,没有我说的白雪、冰棱和冰河,而冬天却更富有意味。
冬至这天,因为要祭祖,我大概五点就起身,去菜场买菜,天还是墨黑墨黑的。刚到菜场前的广场,发现有一群人在聚集,排队,就听到有人喊我:“支道了,这么早做什么?”
前前后后大约有四十人多人,慢慢聚拢到了广场上,领头的,也是喊我的人,正是吴有魂。我回答:“今天冬至啊,家里要供祖宗,我来买菜。”
吴有魂先是吃惊,后是惭愧:“哎呀,冬至啦?唉!好久没给爹爹妈妈上供了,不孝啊。支道了,你等我一刻啊,我有话跟你讲。”
然后拍手召集大家,好像在宣布纪律。
很快,队伍整齐了,吴有魂走到我面前:“支道了,你不是要到北京进修的么?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想快点脱身,但看情形应该不能,只好去摸烟,边点边答:“后来主任重新考虑了我的话,派了年轻的医生去了。”
吴有魂带着笑容对我说:“支道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啦!”
我不大明白:“什么叫不是一个人?”
吴有魂在青色的晨曦中笑了:“我曾经跟讲过的观点,总结为两个字的,你还记得吗?”
我略微犹豫了片刻:“躲开!?”
吴有魂更加开心了:“对啊。因为他们,我专门成立了一个俱乐部,叫‘全身俱乐部’,这名字怎么样。”
我不太明白:“全身俱乐部?”
吴有魂解释:“这里的全,是动词,有健全的意思,也是形容词,全心全意的意思。也有整齐的意思,你看怎么样?”
我对俱乐部的名字没兴趣,我奇怪的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呢:“他们,都是什么人啊?”
吴有魂看着我:“你还记得我的躲开,是躲开什么吗?”
我又犹豫了:“如何与恶相处?躲开恶?”
吴有魂说:“对了。”
我疑问又起:“那么,他们,都跟你一样的遭遇?”
吴有魂压低声音,用手一一指点:“这是律师,被法官诬陷了;那是警察,被罪犯报复了;喏,那是老师,被学生家长打了;还有城管,被商贩破相了,总之一句话,都是跟人打交道的职业,都有了冤屈,都无法言说,事后也无处申冤,就像我当初的境况一样,感觉整个人生都变了。”
我好奇心更重了:“那么,他们都跟你一样,也辞职了?也离婚了?”
吴有魂这回叹气了:“我也不想他们如此,是他们看我这样,有的就学我的样子,我也劝不住。”
我不觉喊出声了:“他们都跟你学了?”
吴有魂隐隐有些骄傲:“基本是的。 ”
想起《冬天的骨头》里坚决寻找父亲的芮,我问吴有魂:“那么,他们的家人,譬如子女呢,不来寻找他们?不来请求他们回家?”
吴有魂拉拉我:“有的,不是全部,但是,他们都不愿回去了,”他看看手表,“支道了,人活三重境界,现实的,或者物质的生活;精神的,或者艺术的生活;你,支道了,这两重你算沾到边了。最高层次,是自由的生活。自由,就是由自,发自内心,尊重自己的生活,”他指指他们,“他们,要的是自由的生活。”
吴有魂转身,对他们喊了一声:“都准备好了吗?”
四十多人齐声回答:“准备好了。”
吴有魂握紧我的手,低声说:“支道了,谢谢你啊。”
我奇怪:“我有什么好谢的?”
吴有魂说:“支道了啊,你没落过单啊,没经过人生的低潮啊。我不瞒你,从春天到现在,我在街上遇到医院的人,一个一个都偏开我,叫也不理睬,好像我成了恶人,都是同道啊,削义薄情!这是令我最伤心的事情。只有你,还愿意听我讲话,分享我的想法,谢谢你啊。”
吴有魂,喊着口号,领着“全身俱乐部”的全体成员,开始跑步了。好像跑出几米了,吴有魂转身对我高喊:“支道了,记住我的话,遇到那些恶,你躲开!”
我想到电影里的芮,为了寻找父亲,历经了很多磨难,最终,因为坚持而得善果。这坚持,我理解为题目中,骨头的另外一种含义。我一边进菜场,一边心里祝福,希望吴有魂和他的俱乐部,能因为坚持而得善果。
不管是不是冬天。
当长长的冬天缓缓变暖的时候,当立春、惊蛰等节气来临之时,我们都知道春天来了,可倏地,空气就热暖了,紧身的暖,我们从冬末一下到了夏初,好像春天就没有来过。新世纪的春天,就是如此的微妙和无法捉摸。
我记忆里春天不是这样,有着严格分明的寒春一月,早春二月和阳春三月。像曾经看过的一部老电影《早春二月》。孙道临,谢芳,还有上官云珠,都是我喜爱的演员。因此,二月末的这一天,在心疲神劳的门诊结束之后,我特意选了这部被很多人遗忘的电影,来纪念新世纪微妙和无法捉摸的春天。
看到文嫂自杀的镜头,我脑筋突然短路,跳到了《祝福》中的祥林嫂。只一会儿,电话响了,没有听出是谁,只讲了一句话:快看本地新闻。
我立刻停止观影,去看新闻:县城一个俱乐部的全体成员,集体晨练的时候,经过西郊的“梦之桥”,大桥忽然断裂,集体掉入河中,全部遇难。新闻里提到一个词:全身俱乐部。
我顿时心里惶恐,好像从悬崖坠落,神形俱散,再也无法继续看电影了。我不管天色的暗淡,驱车直奔殡仪馆。循环播放的,仍然是这首歌曲:
在路上,我满以为殡仪馆一定聚满了家属,哭闹盈天。谁知道,我到了殡仪馆,静得发怵。向门卫一打听,他手一指:“最里面一间,都冰着呢。”
大门虚掩,灯光幽暗,酷似鬼火。我心里发虚,走路飘忽。空大的殡仪馆里,没有花圈,没有花篮,没有挽章,没有哀乐。大约有四十多具有机玻璃的棺柩,无序排放,散发着寒气。我慢慢凑近过去,心里大惊,每具尸体都是全身赤裸,通体透黑,不辨脸面,无法知道身份,更无法知道哪一个是吴有魂。
我缓步退出大厅,来到大门,心前区梗得难受。看门卫跟我年纪相仿,他也许知道一些内情,立刻过去递烟,点烟。
“没有家人来吗?”
“我也奇怪呢,一个亲人都没看见。”
“我秋天还去钓鱼的,那桥是新的啊,怎么说断就断了呢?”
“桥当然是新的,我听说,是他们人太多,把桥压断了。”
“四十几个人,怎么叫多呢?”
“喔,我是听说。听说是他们一起踏步的,听说,是跟桥的什么频率共振了,所以才断了。什么共振,我也不懂。”
我还有疑问:“即使桥断了,全部掉河里,总有会游泳的,怎么会全部死了呢?”
年纪相仿的门卫,把我拉进门里,关上门,声音明显放低:“你不知道啊,我听说,这河里前一天,翻了一条船,船上装的桶,都翻河里了。”
我还是不理解:“难道没人清洁吗?那可是新开的河道啊。再说了,桶翻河里,怎么跟人死有关呢?”
“那桶里装的是化学品,听说啊,全是有毒的东西,人一下去,就沉底了。”
我站立当间,忽然感觉置身于荒野,成为沼泽中沉底的泥乳,所有的触觉、视觉、听觉、嗅觉和味觉全部密闭,好像一个失觉人。
我本能步入夜色,没有路灯。我去摸口袋,摸到了香烟,触觉开始恢复;我揿亮打火机,看见红红的光亮,视觉开始恢复;我猛吸一口,香辣刺喉,味觉开始恢复;我吸吸鼻翼,闻见了“苏烟”的绵柔,嗅觉开始恢复;我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头去看,是那个矫健又骄傲的吴有魂:
“支道了,你躲开!”
林黛玉 第一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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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