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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狗已经很老了。
年后,老狗不会走了。我的母亲说,老狗老的腿脚都不听使唤了。母亲专门跑去市场定制了一个竹编菜篮,里面还铺了一块她最爱的扎染花布,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老狗放进铺好花布的菜篮子里,打算运送它下楼解决大小便问题——没办法,我的母亲是处女座。很明显,老狗不喜欢母亲为她精心准备的看起来还算温馨的交通工具,它拖着日渐麻木的后腿挣扎着跳出来几次。最后一次,母亲强行把它摁回了菜篮子里,并大声呵斥它,“再不听话,把你丢出去,没人管你。”老狗似乎听懂了,试探着把前爪搭在篮筐上,便不动了。它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凝神不动的时候像是哭了,仔细看去,那不过就是一只老狗惯常的表情罢了。
老狗恪守自己的本分,从未在家中大小便。即使在腿脚不灵便的当下,它依旧用乱吠和挠门来发出暗示,保留自己的尊严。是的,我的母亲把老狗的这种表现视为尊严,人有人的尊严,狗有狗的尊严。我猜老狗虽老但坚贞的态度一度让母亲产生了比怜悯还要雄壮一些的感情。这也许就是母亲愿意服侍这条老狗的唯一动力吧!
老狗实在是老到了一无是处的程度。可是除了每天供应它可口的饭菜外,母亲还在菜篮子里放了一只毛绒玩具供老狗消遣。母亲还向大家郑重地宣布,老狗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大家都应该珍惜和老狗在一起的日子。家里人都被母亲的话触动了心弦——那一根最清脆最干净的心弦。我的妻子面露哀色,“我们要对它好一点。”不过她话锋一转又振奋起来,“老狗幸亏有妈,要不它得多可怜啊!”我总是应和妻子的话,倒不是因为怕她,而是一种习惯,或者仅仅是怕承担责任而形成的懒惰。“对,没错。幸亏有妈呢。”我说。这时我的父亲叹了口气,他嘴角的赘肉因此哆嗦了一下,我猜那是一句想说但没说出来的话。他这样欲言又止,让我不得不多看了他一眼。父亲老了,头发和双眼褪去了应有的光泽。还有男人与生俱来的厚重和锐利,也都变得单薄了。
母亲讲这番话时,家里只有两个人是无动于衷的。一个是我的小女儿,她正在用橡皮泥捏老狗的形状,她跳下半人高的椅子,蹬蹬蹬地跑到阳台的角落看一眼老狗,再蹬蹬蹬跑回来,然后费劲地爬上半人高的椅子继续捏她的橡皮泥。循环往复,不知疲倦。她每次跑到阳台去,老狗都会抬头望望她——带着老狗特有的苍茫而忧伤的表情。还有一个无动于衷的人,那就是我的奶奶,她年纪太大了,算来恐怕要比老狗还要老了。她耳聋眼花,稀里糊涂。她活着,不关心家里的事,也不成为家里的事,这本身已经很好了。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老狗还活着。如果不是母亲每天在饭桌上控诉老狗的种种劣行,我们恐怕都忘记了家中还养着一条老狗。老狗太安静了,它像一朵不开花的植物,悄无声息地躲在角落里生长。一百二十八个平米的建筑面积,我和它共享着空气和氛围,但我时常忘记它的存在,忘记它就生活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隔壁。这本不应该,好吧,该死的,说好要更爱它的。可是,谁让我太忙了呢!
在我忽视老狗的那段日子里,老狗正与死神进行着生命的拉锯,从现阶段的成果看来,它处于优势。这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计,最难以接受这种变化的是我的母亲。要知道一个人原本计划好的东西,包括酝酿的情绪表情等,突然被打断。就像对着镜头傻笑了半天,按快门的那一刻被告知相机没电了。母亲一直在为预想的结局打算着,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将用那种惋惜且哀痛的神情来夸赞老狗——多么顽强且坚韧的一条老狗啊。但恰恰相反,随着老狗健康状况的恢复,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便衍生出来。
最初母亲打碎了一只碗,她把碎片丢进一只空桶里,空桶发出了愤怒地巨响。我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我听见妻子咋呼呼地跑进厨房问母亲:“怎么了?怎么了?没划伤手吧!”我的女儿也跟着凑热闹,“奶奶疼吗?”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奶奶不疼。哎,奶奶有你就满足了。”
“妈,你把狗食钵子砸了。”
“嗯!”母亲瓮声瓮气地说。
又过了几天,我到阳台上取东西,一个不小心踢上了菜篮子,惊醒了睡觉的老狗。它像一个老人那样“哼唧”了一声,又趴了下去。我蹲下身摸了摸它,想要把它从篮筐里抱出来。母亲刚好进来了,一路踢着一只新换的狗食钵子,直把那只钵子逼到了墙角。
“你抱它干什么?沉嘛沉得要死。”母亲说。
“老狗有的活呢。”我说,“是不是啊,你这个老家伙。”后面半句我是冲着老狗说的。
母亲冷笑了一声,把房门一甩就出去了。
一些日子在我上班刷手机、刷手机上班中溜走了。某天晚饭后,剩了好些菜。妻子说,“倒了吧可惜,不倒了吧明天又不新鲜。”母亲看了一眼说,“给老狗。”妻子恍然大悟,“我怎么把它给忘了”。母亲哼了一声,“给啥吃啥,胖的像头猪。”妻子又咋呼起来,“看来它有的活呢!”母亲又是一声冷笑,“不知趣,要是我早就死了。猪狗不如的东西!”
当母亲说老狗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时,我忍不住了。毕竟这条老狗是我和父亲当年执意要留下的,一家三口举手表决,母亲偷偷地拧我大腿,我还是高举双手和父亲做了同样的决定。
“你忘了它当年怎么帮你看家护院了?没有它,你那些个金银首饰还能是你的?你忘了我上大学那会,它天天陪你上班下班。那会你怎么夸它的,说它抵半个女儿,要多贴心有多贴心。”
每次我把母亲说得尴尬了,总有妻子跳出来替母亲解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话没大没小的。每天服侍老狗的是妈,妈有两句抱怨不是正常吗,换你来,不要一天你就够了。”
我不再多说什么倒不是因为我怕老婆,这个上面已经说过。我只是觉得妻子的话很有道理,毕竟我没有为老狗做过什么具体的事情,我享受的是来自老狗的好——那些陪伴我带给我欢笑的日子,我读大学后陪伴父母带给父母愉悦的日子。我没有真正陪伴过它,我现在的工作太忙了,哈哈,这真的是个很好的借口。
听了妻子的话,又看到唯唯诺诺的我,母亲似乎得到了理解,也理解了我们。从那以后,母亲对于老狗的抱怨消失了,起码在我们面前是消失了。她不再尖锐地批判老狗,甚至很少谈起老狗。这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当一些解决不了的问题被掩盖起来可能会导致更大的问题出现。
我猜的没错。有一次,我上楼,母亲挎着篮子带老狗下楼,远远地,我就听到了母亲的咕哝声。
“老不死的,干嘛不早点死,我也一把年纪了,还要天天服侍你。你就不能行行好嘛,死了算了喂。”
母亲一路走,一路嘟囔。突然抬眼看到我,吓了一跳。她有些不知所措,站定,靠紧把手,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臭小子属猫的,吓我一跳。”我没高兴理她,接着向上走,回了句,“属狗!”
拐了一个弯,透过楼梯的间隙看母亲,母亲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几根黑发夹杂在一片白雾里,特别扎眼。细瘦的手臂上挎着一只巨大的篮子,篮子的一角是扎染的布料和老狗的脑袋。母亲一边的肩膀上竖起了一枚锥子,有一股力要顶破衣服出来,母亲正与这股力对抗着。我转身追下去几步,母亲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说,“不用,你回去吧!狗屎要清理到垃圾箱的,你不懂怎么弄。”犹疑了一下,我退缩了。我确实不懂,我没有帮老狗清理过粪便,一次都没有。母亲又说,“快回去吧!”我只好说,“那你小心点。”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天晚饭,母亲突然说,“老狗今天一天没有吃东西。”没有人在意母亲这句话,我在刷手机,妻子在给女儿喂饭,爸爸在读报纸。有什么大不了呢,不就是一天没吃饭吗。
也许是因为没人回应,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父亲把头从报纸里拔出来问了句,“妈吃过了没有?”母亲答,“不是让你送进去的嘛,还问我!”
又过了两天,母亲坚定地告诉我们,老狗绝食了。也许母亲只是为了营造夸张的效果,但她确实是用了“绝食”两个字。母亲不是老狗,所以老狗不吃东西是出于意志还是疾病,她是不清楚的。我猜她之所以用“绝食”来表述,是因为她内心的愧疚感爆棚了。
老狗毕竟是老狗,它活了太久,和人类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它完全可以通过母亲的表情语气感受到一些东西,比如喜欢,比如怜悯,比如厌恶……
老狗“绝食”的第四天,母亲电话给我。她说,“回来一趟。”我说,“上班呢,有事吗?”她说,“老狗快不行了,救还是不救?”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问我干嘛,你和爸商量好了。”“你爸说听你的。”我迟疑了一下,心里清楚救不救的意义都不大了。“那就送小区门口的宠物医院看看吧。”母亲说,“好。你赶紧回来吧!”
我赶到家门口的宠物医院时,老狗正趴在一张遍布裂纹的黑皮沙发上挂水,远远看去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写了一个瘦小的“土”。我问医生,还有救吗?医生说老狗严重脱水,心脏也不太好。至于能不能活着要看造化了。我说,“尽量救。”声音很坚定,老狗抬头望了望我。我走到老狗的身边,摸了摸它那微微颤抖的皮毛。它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给了我一个温湿的亲吻。
老狗挂完盐水抱回家中,还是瘫软的状态。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妻子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炒菜,她一会找不到糖,一会找不到干辣椒。她小声地朝我嘀咕,“一条老狗,死了算了,没见过你们这一大家子,饭都不做了。”最后一句,她是奔着母亲说的。我的女儿在饭桌上画一幅画,青青的是草地,蓝蓝的是天空,白白的是云朵。一个小女孩牵着一条小狗站在草地上看着我们。我问她,“这个小女孩是你吗?”她点了点头。我又指那条小狗,她说,“嘘,是老狗。”说话间她又拿起画笔给老狗画了一双翅膀,我说,“狗是不长翅膀的。”她说,“老狗死了就会变成天使,天使都有翅膀。”“谁说老狗会死的?”女儿说,“是妈妈。”“放屁!老狗不会死的!”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愤。我的女儿愣了一下,随即大闹起来,“臭爸爸,坏爸爸,老狗会死的,明天就死。”我扯过她的画胡乱揉成一团。“小小年纪,死死活活的挂在嘴边,谁教你的!”女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妻子已经冲了过来,对着我的肩膀拍了两下。女儿得到了庇护,哭的更凶了,“妈妈,我要老狗死,我要老狗变成天使……”
奇迹的发生,再次玩弄了所有人自以为是的预计。老狗没死,它又活了。第二天,它颤巍巍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后腿,爬到水碗边,吧嗒吧嗒喝光了水碗里的水,之后又把另一只碗里的狗粮消灭了大半。这个过程被我母亲看到了,那一刻,母亲除了震惊之外,肯定是被老狗身上的某种精神,或者世间的每一个生命都具备的某种精神打动了。她眼含泪花地说,“好,好,你有本事活下来,我就养着你。”
老狗又活了下来。这一次母亲似乎有了准备,她没有安于现状,没有抱怨。反倒是妻子反复抱怨道,“要死不死,就会折腾人!”我瞪了她一眼,她眉毛一横,“我是心疼你妈受累,又不是你服侍,站着说话不腰疼!”“知道了。”我只能这么说。
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按部就班的上班,母亲忍受着腰疾继续照顾着要死不死的老狗。父亲体贴地承担起买菜的重任,妻子做了一个星期的晚饭,吃饭的时候总要抱怨几句有的没的。某一天,我突然想到奶奶,这些天光顾着老狗,好久没有和奶奶亲近了。我怀着一团正在升腾的歉疚推开了奶奶的房门。室内的黑暗呼啦一下从我的身边涌了出去。我边喊她,边摸开关。灯亮了,她吓了一跳,脸上是一个老人惯有的迷茫且忧伤的表情。我笑着说,“是我。”她笑了,老脸上一瓣一瓣的菊花绽放开来。她客气地招呼我,“下班了?”我坐到了他的身边,摸了摸她那双干枯的老手。
房间里有奇怪的光源在闪烁,那是搬进这栋楼房前,妻子强烈要求安装的星空屋顶,她说奶奶早晚会走,而我们的女儿还没有自己的房间。奶奶穿着灰黑色的对襟小袄,双腿平摊,静坐在刚换好的床单上。床单是母亲从云南带回来的扎染布料,自己裁好自己缝制的,有淡淡的金纺香。奶奶的腿上也盖着一块同样颜色质地的薄被子。她的枕边还摆着一个乳黄色的毛绒小狗,乍一看去,很像我家的那条要死不死的老狗。奶奶静默地坐在一片蓝色的磁场里,天空、海洋一样的漂泊感扩散开来。而她是一尊雕像,坚硬、冰凉,让人联想到了对峙或者抵抗。
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放着一张暗紫色的五斗橱。五斗橱的正中央供奉着一尊菩萨,那是我小时候就见过的模样。如今菩萨面部的彩漆剥落无几,但在光阴的浸润下,她看起来更加圆融慈祥。是的,她像是另一个奶奶。她们,一个立,一个坐,成为两个相互呼应又各自独立的个体。菩萨的面前放着两个干瘪的苹果。苹果已经太老了,发散出一股甜腻腻的腐香。也许是从果仁开始烂起,所以表面还看不出太大的变化。看不见香炉,这个是我母亲禁止的,但我能闻到一点点檀香的味道,也许只是我的幻觉。
我问她,“你还好吗?”她腼腆地推开我的手,“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她大着嗓门,用无辜且为难的眼睛看看我,随后便避开了我的视线。我干坐了一会,说,“你休息吧。”刚关上房门,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关灯声,她又把自己隐藏在了黑暗里。
我出来时,母亲站在门边等我。
“奶奶是不是又在拜菩萨?”
我说,“祈求全家人的平安,没有什么不好。”
“你怎么知道她祈求什么?说不定她只是祈求自己长命百岁,身体健康呢!”
“妈,别这么想奶奶。”
“你是怎么想我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母亲的嘴角哆嗦了一下,我想那是一句没有出口的话。她站着我的对面,她的身上有种摇摆不定的被动感,让我觉得她精疲力尽又无辜可怜。
我突然伸出手臂环上了母亲的脖子,这个儿时习以为常的动作唤醒了我最初的记忆,我甚至用儿童的腔调在说话,“妈妈,你是最好的妈妈。”
我抱着她,好一会儿,母亲平静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获赦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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