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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的地方,是雄狮落泪的地方,是月亮升起的地方,是美梦诞生的地方。 ——电影《人工智能》
老人就是普通的老人。白发,皮肤松弛,眼神黯淡。时间大约是秋天的傍晚,万紫千红正在褪去,大地是浅色的,柔和又温暖。天空是深色的,像吸饱了墨汁。老人就坐在一团晕开的墨色里看电视。电视也是普通的电视,方脸,大脑袋,装满了故事。故事无非是:伟大的人做着普通的事,普通的人做着伟大的事。此时,电视里的故事是战争,英雄,还有死亡。机关枪突突突响着,老人则自言自语的咕哝,对着电视机,而不是我,即使我就坐在他的身边。 我来的那一天,老人就在看电视。我被安排坐到他的身边,我伸出手,说,“你好!”他有些惊慌,努力地从一堆废报纸中翻出了一副老花眼镜。他戴上眼镜仔细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口中念念有词,“真像,真像!”我的手举了半天,没办法,我说,“你很没有礼貌。”他伸出手,握紧我的手,说,“你好,梅云。”我说,“我叫小软。”老人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嘴里还念叨着那两句话“真像,真像!”我说,“你这样拉着我的手盯着我看,是没有礼貌的表现。”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身边的孩子们也大笑起来。 老人的家简洁,宽敞。朝北的客厅,夕阳西下时最为明亮。阴天的时候,房间被挂在墙上的一张肖像控制了。除此之外,就是耗尽热情的沉默。有时你会觉得房间太大了,老人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胶底的拖鞋踢踏响了好久。一盏一盏灯依次关掉,又走了好久。一切都静悄悄的,时间被钉在墙上,水被锁在龙头里,电视剧关在了黑匣子里。有时候一点点声音——滴水涟滴下一滴水,山茶绽开一朵花——听起来都是巨响,使人不禁要打冷战,但冷战过后,一切的一切又在寂静中凝神不动了。 只有老人动起来,走路、咳嗽、看电视、按抽水马桶、开抽油烟机,房间里的空气才活了过来。空气一旦活了,房间里的一切也就有了呼吸。时间滴答滴答走个不停,电流在电线里乱撞,火借着水沸腾,风也试图进来凑热闹,贴着窗檐嗡嗡地闹。还有光,追着老人的影子跑。 老人很少出门,他的腿脚不够灵便,心脏也跟不上节奏。房间里走急了,抢着关掉煮干的锅,他喘,呼呼呼,像那台肺部功能正在衰竭的抽油烟机。老人喜欢看电视,他看电视的时候不和我说话,我也不和他说话。这时候房间里只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偶尔也夹杂着一两句老人语焉不详的咕哝声。老人点燃一根烟,把身体交给那张黝黑的藤木座椅,他眯着眼睛吸,一会,烟雾柔和的曲线消失在逐渐深沉的暮色里。电视机独自亮着,于是,房间里亮的地方更亮,暗的地方更暗。 有一天,太阳正在暗黄色的地板上摊一团巨大的煎饼。老人起得很早,他换了一件藏青色的长呢大衣,头发精心梳过,脸颊也显出了少有的红润。他站在那里,挺拔而帅气。时间慢悠悠地走着,老人则在那块煎饼所发散出的焦香上来回的踱步。他开了电视,又关上。一会儿,又打开,他并没有专心看电视,否则他该知道电视里一位长得很像美女的帅哥在推销化妆品——他没有换台。又过了一会,他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挂了,他进屋换了一件紫黑色的棉袄。他恨恨地关掉了电视机,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喘着粗气。他对我说,梅云,我回不去了。我说,我是小软。他突然急了,带着几分愠怒地说,你能不说话吗,只是听我说说话,不行吗?我说,可以。 他没有看我,只是用低沉地声音说,梅云,你死了后,我一直想去老家看看。我想看看咱们当年一起生活过的老屋,还有那颗枣树。就是咱俩一起栽下的那株。你还记得吗,那株枣树,栽下几年了也不结果子。有一年我拿着斧头打算砍了它,你拉住我的手说,再给它一个机会,再等一年看看。说来也奇怪,嘿嘿,后来每年都结枣子,结的枣子又特别甜。我呀,总梦见,你站在树下,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打枣子。孩子们从大到小挨着站着,个个顶着一张小花脸盼着…… 还有门前的那条水渠,你在那里洗过四个孩子的尿布。你生老四那天正好赶上大寒,天冷的像一坨铁。我和老大砸开冰层洗老四的尿布,头一次觉得你不容易啊。要不是老四出来的不痛快,你哪里舍得让我洗一块尿布啊!我对老大说,你长大了要孝顺你妈!他当时拼命的点头。 老人叹了口气,又点了根烟。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老了,大家都老了。别说我,就连咱们的孩子都老了。老大家的小孙子,他刚出生那会你还帮他做了几双虎头鞋,如今都八岁了。老二家的丫头也生了个男孩。老三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一心搞他的科研。老四的工作还是那么忙,老四本来说这个周末带我去看老房子的,刚才打电话说,这个周末正好赶上咱孙女小高考,来不了了。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墙上那张自带光源的肖像——黑色的相框里囚禁着另一位老人,她温柔可亲,笑容明媚如春光,总能轻易点亮老人的眼睛。 老人长吁了口气:“我和你讲这些干什么?” 我说,“说出来心里舒服些。” 老人说,“你不懂。” 我说,“你们懂的我都懂,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一会,老人擤了把鼻涕。我没心没肺地问,“你哭了?”他不作声,只是叹气。我又说,“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老人拖长了声调说,“开心。”然后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突突突的声音响起来,老人的脸上闪动着无数个斑点,每一个斑点下面似乎都隐藏着一种表情,但我看不出来,我承认我并不是能够懂得或者理解老人全部的感情。 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吧。老人每天找我说上一会话,有时候,他不看我,只是自己嘟哝。有时候,他允许我在他说完之后说上几句,随便什么。老人没有其他的嗜好,只喜欢看电视看报纸。他看电视时,房间里笼罩着奇怪的氛围,电视机张牙舞爪,忽明忽灭,而其他的一切仿佛过于拘谨的人们保持了某种刻意冷静。而老人读报纸时,房间有一种升腾的解脱,一点点光从门缝里钻出来,老人哗啦啦的翻一会报纸,然后就是安静,纯粹的安静——那是最美好的时刻。 有一天,不知道说起什么,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他说,“好!”然后我就唱了一首《青藏高原》,还没唱到高音部分,老人就让我闭嘴了。他说,“哎呀,吵死了。”后来我又唱了一首《苏州好风光》,这次似乎对上了他的心意。那天,他让我唱了一遍又唱一遍,直到新闻联播开始了,他才打开了电视机。从那以后,每天下午,老人都会说,“给我唱首歌吧!”我当然会服从命令,而且软软糯糯的全是江南小调。老人听了一些日子,突然说,“你唱的不好听,你不会苏州话。”我说,“我不会。你会你可以唱给我听。”然后老人就真的唱了起来,用苏州话。老人唱歌的时候,房间里流溢出那种虔诚的静谧会让人落泪,但是我哭不出来。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一只馒头一块糕。 摇啊摇,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一只馒头一块糕, 宝宝闭眼快困觉, 醒了以后吃糕糕。 …… 我和电视机一同陪伴着老人。春节前,老人送了我一顶小红帽,送了电视机一顶红盖头。我猜我应该像个小丑,而不是老人嘴里喊的“梅云”。电视机也不像个电视机了,它更像个新娘子,眼睛里心里都装满了红红火火的日子。家里贴满了福字,那些门,窗户,玻璃,还有浴盆,茶杯,都羞答答的,等着谁谁来夸赞它们粗鄙中的美丽。 这一天终于来了。男男女女的声音从四面响起,全部指向了我。“老人的身体还好吗?”“老人吃得多吗?”“老人平时都做什么?”“老人按时吃降压药了吗?”“老人开心吗?”“老人喜欢你吗?”“老人一天抽几根烟?”我胡乱地回答,老人则苦着脸呵呵呵傻笑着。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油锅兴奋的尖叫,菜板被敲打出节奏,抽油烟机打起精神卖力的工作。有人宰杀了一条游动的黄鳝,血红的一盆水倒进了我身旁的花盆里。一个本来一直在研究我的小男孩问她的妈妈,“为什么要用血水浇花?”她的妈妈说,“泥土虽不吃饭,但它也需要营养,这样子花才能开得更好!”小男孩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摸摸我的脸,他问我,“你饿吗?”我说,“不饿。”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我说,“小孩。” 开饭了,老人被推来让去坐在了众人的中间。因为我不饿,所以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今天的电视里没有战争和英雄,按照刚刚那个小男孩的要求,放的是哆啦A梦。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一只机器猫成为了故事的主角,它也和我一样有思想,懂得人类的感情和需求,并且负责陪伴和娱乐。老人也安静地坐在不远处,偶尔用奇怪的眼神瞄我一下,然后继续沉默。围坐在他身边的大人小孩都自顾自忙着,男人收起了所有的手机,空出了两只多余的手,一只手夹菜,一只手为高谈阔论增势。女人忙着照顾孩子,刚刚那个小男孩被妈妈喂饱了饭,捧着一碗鸡汤走到我身边。他说,“喝点鸡汤吧!鸡汤有营养。”我说,“我不喝鸡汤。”他并不听我的劝告,端起碗送到我的嘴边,开始喂我。在我成为一个“哑巴”之前,我大声地喊出了老人的名字,那也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老人,老人!” 老人向我们冲来,他的样子变了。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像一位战士,一个随时随地可以赴汤蹈火的英雄。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燃烧的火焰,那团火焰,我似乎在电视里见过,是的,我见过,是在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睛里见过。他奋力抢夺过男孩手里的汤碗,滚烫的油汤溅洒在他的手上,男孩的脸上,还有我的身上。老人大吼道,“你在干什么!”男孩愣了一下,哭了,委屈中夹杂着惊吓的哭声响天震地。我想张口说话,我想告诉老人,他在给我补充营养。但是我张大了嘴巴,嘎巴嘎巴响了几声,什么都没说出来。老人丢下汤碗,扶着我的头,他大喊着,“梅云,你说话,你倒是说话啊!”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偶尔能听到桌椅挪动的吱呀声,一个小孩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还有一些忽大忽小忽高忽低的说话声。 “咱爸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跟一个孩子置气犯得着吗?” “嘘!小点声。我猜他是太想咱妈了,想出魔怔了。” “都是老三不好,没干好事!弄个什么回来不好,非弄这么个东西。” “怎么怪我?我是觉得爸整天一个人在家怪孤单的,他需要个伴儿。” “需要伴也不好弄个机器陪他呀,人有感情,机器有感情吗?” “姐,你不懂别乱说。这款机器人是最新科研成果,我们致力的目标是让机器人拥有人类的意识和思想。就是针对独居老人和临终关怀设计的。” “我就不信了,那机器能和人一样啊。扯淡!” “姐,我和你解释不清。”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咱爸都听着呢!” …… 已经好一会了,老人陪我呆呆地坐在卧室里。他默默地吸着烟,刚刚出现在他眼神里的那团火焰熄灭了。他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眼袋在脸上打了一个漩涡,脸颊的赘肉环绕出一圈阴影,他眼神黯淡地吐出一圈一圈烟雾,一层一层地笼罩在我们周围,像一团一团挥之不去的乌云。 笃笃笃,门响了。老三探着头进来了。 “爸爸,你还没吃好吧,我再陪你喝点酒好吗?” “吃好了,不吃了。” “我姐把菜热上了,你出来,咱爷俩再喝点吧!” “你去吧,你和你哥你姐说,让他们都回去吧!”“那个,”老人停顿了一下,“你告诉小豆豆,今天是太爷爷不好……太爷爷一定改,太爷爷下次给他买变形金刚。” “爸,你就出来吧,大家都担心你呢!” “唉,你们就走吧,我想清静清静。” “那,好吧。我把小软带走了。”说完,老三就来抱我。我听到老人用游丝一样的声音说,“就放那,别动她。” “它坏了,没用了。” 老人又说了一遍,“别动她。”声音略微大了点。 老三一边抱起我一边说,“你喜欢,我把它修好了再给你送来。”就在他即将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老人一跃而起,用力一扯,我的一只胳膊嘎嘣一声掉了下来。 “把你妈放下!都给我滚!滚!” 家里又变得安静下来,只有我和老人。不,只有老人。我和我的一只手臂被装进了一只硕大的透明袋子里。我被安置在了冰箱旁的一个角落里。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只过去了一天吧,老人又把我从塑料袋里放了出来,我又坐到了他的旁边。他不和我说话,我也不和他说话——我不会说话了——我什么都理解,也许更客观,也许还夹杂着人类的感情,但我表达不出来了。所以,你也只能靠猜测来想象我和老人的故事。我们一起静静地看电视,电视机还是普通的电视机,方脸,大脑袋,里面装满了故事。机关枪突突突的响着,无数个光点打在我们脸上。 电视里的英雄死了,老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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